入職時,有位年紀比我長四歲左右的T同事早我一周進公司上班。當時的我是社會職場中的菜鳥,對已有幾年社會經驗的他尊敬且聽話。當時認為他是樂心助人,像個職場前輩一樣會照顧後輩,殊不知卻讓我的人生體驗到所謂的「比老闆還大尾的員工」。
到職約一個月時,公司出展位於南港展覽館的著名半導體大展。老闆當時給我的任務為,用盡笑容招攬路過的群眾,任何專業問題不用客氣地轉交給日本同事或他。我也與其他社會新鮮人無異地聽話照做。
然而,當時我的日語表達能力尚未熟練,與老闆溝通時經常使用普通體(或稱常體,親友、平輩之間的用語)而非敬語,同時態度與行為較為隨性。T同事看不下去,私下對我說與老闆講話時至少です、ます是基本必須使用的語句。我不疑有他,單純地覺得他有在日商公司就職的經驗,聽從前輩的建議與指導是天經地義。到後來才發現,那次的指教卻是未來他態度惡劣與情緒失控的冰山一角。
半導體展結束後,T同事對我不耐煩的態度與語氣惡劣的指責與日俱增。直到今日,我依舊不明白自己是在哪個時間點、哪件事務或是哪場對話內容中犯錯和失誤,讓他對我的態度變得與當初入職時有著極大的反差。不斷地檢討自己,回想每個場景和每回對話,究竟是何時的轉捩點,使他能如此劇變。
當時的我十分抗拒與他單獨同處於一個空間內,彷彿因同學欺侮而拒絕上學的青少年,每個必須見面的上班日,起床後都是內心極度焦躁與不安,深怕自己因他的厭惡與嫌棄而影響到自己的心情。然而那時的自己卻沒有起身反抗的勇氣,逆來順受地容忍所有的不尊重與輕蔑。
以前的我害怕與人衝突爭論,斷然地放棄為自己爭取機會。現在回憶起當時多種的狀況,很想為當年的自己打抱不平,特別是針對有些從T同事那所受「錯誤指教」,想乘坐時光機回賞他那尖酸刻薄的面容。
分享幾件記憶依舊清晰的事情與其經過。
我當時的髮型是中長髮,有著從小就不討喜的自然捲髮質與厚實髮量,任其飄逸的狀態下看起來蓬鬆。即便在出門前會使用離子夾將其熱塑成看似直髮,在濕度高的日子,髮絲們難免毛躁或紛亂。
某次與總公司的視訊會議結束,他用著嫌棄的表情與語氣對我說:「小姐,能不能請妳頭髮綁起來?」我納悶著自己的頭髮哪裡困擾到他的同時,他又用著同樣的嘴臉滔滔不絕地對我說:「我知道老闆沒有要求妳一定要穿日本女生會穿的套裝或是正裝,但妳能不能至少穿得不要那麼休閒?」
前面有提到我還處於新手村的職場菜鳥,聽取職場前輩的經驗是我以為的生存法則。我並不清楚他是仗著自己多我幾年的歷練來老王賣瓜呢,還是真的在建議我未來的生存之道。我只記得自己當下的情緒受到他不尊重的語氣和態度所影響,漸漸地對此號人物產生些微的抗拒。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的態度用適當的詞彙來形容的話,屬於自視甚高、狂大自負。
關於外表與服裝儀容,在他離職後我與另位水瓶座同事闡述他對我的指導後,當頭喝棒了一回。
「妳跟他在我們心中都只是同期而已,雖然他年紀長妳大四歲,但在這間公司你們入職前後也只差了一個禮拜而已。更何況,妳穿的衣服和面試時又沒什麼不同,妳幹嘛在意他講的話。妳不要他說什麼妳就信什麼,總經理都沒說妳什麼了,妳管他說什麼,自己要判斷阿。」我聽到後茅塞頓開。
是阿,他又不是我的主管上司,我的直接對應是我老闆阿(誰可以提供我時光機回去搖醒七年前的自己)。
還有件事,同樣是在他離職後與老闆提起他給的指導,老闆也笑著對我說:「他講的不對,妳當時並沒有錯。」
起初進公司,一些文書上的大小事務老闆都會委託我去執行。例如郵寄物流等的操作與執行都是由我一手包辦,寄信件包裹的托運單等也是由我親筆書寫。
有一回要將資料寄送給會計師事務所,身邊沒有觸手可及的黑筆,我便隨手拎了一隻藍色的奇異筆後在信封寫上收件與寄件資訊後遞給要去寄信的日本人R同事。T的座位就在R同事的右側,他一看到寫好的信封便用日文當著我的面對R同事說:「正式的書信和文件應該要用黑筆,在國際上也是如此。」
R同事對於這類的細枝末節並不是很在意,但由於他並非主管階級的人員,也會擔心自己出錯且須負責任。他便傻笑地對著也聽到對話內容的我說:「因為這樣,麻煩妳再重寫一張。」我當下是內心充滿著疑惑與不滿。T同事在我交付信封的最後才對R同事提出此事,那我書寫時所看到在我身旁出現的人影是幻覺嗎?
當時的我沒有勇氣反抗或回嘴,容忍著他那自以為的了解,重新從文具櫃中抽出全新的信封,用力地用黑筆寫下他所謂的正式文件。不甘心的心情充斥著全身毛孔,卻沒有發怒的勇氣,唯唯諾諾地逃避T同事給的輕視與脾氣。
事隔約一年後,我與老闆在聊天中提起此事的經過才恍然大悟。在正式書信中,雖然藍色與黑色皆可以,若真要說哪個較為正式,他說在國際上的正式文件,必須使用藍筆。換言之,T同事那時指桑罵槐的言論,是得意忘形的笑話。順帶一提,在日本的申請書、履歷書等正式文件需要用黑筆填寫,台灣的話較常使用藍筆填寫。
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他在辦公室的所有人面前大聲地對我嗆聲。
那日的辦公室,與平常一樣處在大家各自忙碌的氣氛,T同事的音量突然劃破了原有好氣氛。
「陳小姐,你若要CC(郵件副本)我在郵件裡,若不想把我的名字前面打上公司名稱,就不要將我名字打上去!」他口氣很差地對我大聲嚷嚷。
我聽到當下完全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麼,傻了約三秒左右,回答不明白他在講什麼。他臭臉且用著極度凶狠的語氣看著電腦,字字句句是針對我來解釋。原來,郵件寄出時會顯示寄件者還會副本給其他人。而由於我的習慣會將時常聯絡的郵件地址儲存於我的帳號通訊錄中,除了名字之外,也會在前方備註是哪間公司的客人或是廠商。即便是自己同公司的也會註記,偏偏他的顯示只有名字而沒有公司名稱,他對此極致的憤怒不滿。
每個人在意的點不同,他可能認為自己沒有被我當做公司的一份子;可能覺得被我遺忘掉等的理由我都能明白,甚至會照他所期望的去做修改和銘記不再有第二次。然而,他那惡劣的語氣與不尊重的態度,使我無法壓抑自己的委屈與不平衡。但我並沒有發脾氣或是使用同樣地語氣硬碰硬,對他的指控只冷冷地回了一句:「喔,好。」
於是,他在所有人面前離席且摔門而出,被留下辦公室中的人一頭霧水,且那時候我老闆,同時也是他的老闆,也在現場。
他這樣的舉動,想必引起老闆的關切。老闆當時為了理解情況先支開我,將銀行外務等的事情委託我去跑腿。他與當時其他兩位同事聽這位T同事留在辦公室內了解原委。
記得當時走在銀行的路上,我內心想了約十來個提離職的理由,打算選擇逃避這件事。那時的沒有自信使我不敢面對關於人際關係之間的問題,時常否定自己的能力。認為自己能力不足,沒辦法像同事們一樣對應工作上的事務。因此那時被責難的情況,我離開辦公室時負面情緒圍繞著自己,希望銀行專員可以將我的業務慢一點再處理,只因我不想那麼快地回到辦公室。
回到辦公室後,老闆詢問我幾個問題,用在上位者的方式處理情況。提醒我若T同事有指正我的不對,記得別再犯第二次。詳細的細節我已不記得,但記得那時候聽到老闆並沒有特別多說什麼,我當下感到難過與委屈。再加上那時的我,日語表達能力不好,很難完整地述說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只能想辦法自己消化。
不過在我到家後,老闆有傳訊息與打電話來安慰,那時候我才曉得,老闆的立場,不能在大家面前有任何偏頗,僅能私下地安慰與開導(這又是另一個體悟了)。
這根稻草,變成我與T同事把彼此當成空氣。郵件副本事件算是放著而不打算去解決,我依然沒在他的連絡資訊內加上公司名稱,而是直接刪除此人,僅限是郵件地址原文。
約一週後情緒已消化差不多,事情也漸漸被我淡忘,在與老闆單獨外出時再次地討論起此人的相關事情。
記得那次在等待回台北的高鐵月台。上秒還在跟老闆討論台灣人的習性與文化,下秒老闆突然說:
「上週我罵了T。」
我那時候日文還不成體統,當下還以為是T同事罵老闆(學過日文就會明白的)。詢問原因得知,T同事沒禮貌的行為舉止並不是只有對我,他曾經將要給老闆的文件資料用摔的方式交給老闆。同時,還指責老闆說為什麼要雇用我這位一點也不優秀的員工。
他明示自己的想法建議老闆開除我,我佩服他勇氣可嘉,勇於表達自己的想法意見,但多次地情緒失控這點應該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接受。老闆當下都因他失控的情緒發怒,我若沒任何反應才是不正常吧。
老闆與他溝通完後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請他好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氣和情緒。實際上從入職到離職他只待了半年,這半年中做了不少令老闆和同事無法諒解的事情,副本信件事件後,我與他就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關係,彼此視而不見(我試過先示好地向他打招呼也不被當一回事),各自地處理工作上的業務。
久了我也漸漸地明白,即便不喜歡對方,還是得學會如何在工作上與之相處。公私分明,不帶自己的個人情緒與偏見。另一方面也瞭解,讓內心強大的養成是許多無可奈何與負面情緒演累積而成的,並非每個人皆能以和為貴地且真心地對待周遭的人,我確實得好好感謝這位T同事讓我見識到不同種人的性格。
這些年我變得不太排斥與他人爭論和激烈地溝通,同時也學習不以情緒化的狀態和字眼發表言論,漸漸地也拾得些勇氣。當一個人用著橫衝直撞的行為言語對待你,你還傻傻地讓他撞且被撞得哭天搶地,那我會認為是自己必須檢討,檢討該如何拿出勇氣以理性的方式為自己訴說立場與想法。
逆來順受,並不適用於所有人事物。有些時候適當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或許危機能化為轉機,原本無效的對話也能成為有效的溝通。
對了,當時R同事知道他摔門而出的原因後說:「就這樣?」且還在只有我在時跟我說,這件事根本無聊到爆。
其實我當下的傻眼,也與R同事的反應一樣,但可能是T同事的底線吧。聽到R同事這樣說讓我感到自己是有夥伴的!!!